香港的未來:發展範式與空間的變革(一) (明報2025年7月16日)
紀緯紋 香港中文大學香港亞太研究所副研究員
16/07/2025

香港這片資源匱乏的土地,憑藉其特殊歷史背景所建構的經濟體系,於全球經濟格局中扮演着獨特角色。其在國際經濟舞台上的競爭力與世界城市形象,既推動了本地經濟蓬勃發展,更讓全港以自由經濟市場體系和政府「積極不干預」模式為榮。

 

近年來,香港徘徊在發展的十字路口,面對外部多種挑戰和內部巨大壓力,社會正尋索合適的發展方向,試圖重塑城市功能、鞏固競爭優勢,並實現可持續發展。

 

內外環境演變 既有模式難續

 

「一國兩制」的制度安排,使回歸後的香港延續其自由經濟體系。儘管歷屆特區政府提出過「數碼港」、「中藥港」、扶持六大優勢產業發展等願景,甚至設立專責推動科創的政策局,但因欠缺系統性的頂層設計與戰略路徑,香港總體仍維持對經濟發展的「不干預」立場,延續「小政府,大市場」的需求導向模式。

 

類似現象亦體現於空間發展。自回歸之初,香港和內地社會呼籲深化香港與珠三角整合,提出過「大珠三角」概念。特區政府雖於2008年大幅縮減邊境禁區範圍,以圖更好開發邊境地區,但「沙嶺超級殯葬城」方案的提出,反映城市空間規劃仍然固守「維港都會圈」思維,繼續將「鄰避」(not in my backyard)設施集中於邊陲地區。於區域層面,或因時機未成熟,香港繼續維持「小而全」的空間功能,未見與珠三角城市形成深度的經濟與社會分工。

 

此種發展範式和空間結構,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特定環境下,確實促成金融、貿易物流、地產等個別產業蓬勃發展,奠定香港的國際金融與航運中心地位。然而,當內外環境不斷演變,使既有模式難以為繼,香港的經濟和社會便陷入多重困境。

 

首當其衝的是產業結構失衡。於資本逐利驅動下,製造業北移使服務業(尤其金融業)成為本地主導產業,2023年後者佔香港GDP(本地生產總值)24.9%,而前者僅佔4.4%。香港的產業逐漸空心化,當遇上亞洲金融風暴與經濟下行周期,便暴露經濟的脆弱。

 

此外,縱使香港在諸如生物醫藥等科創產業具有強大科研優勢,文化創意等產業也具有深厚基礎,惟由於市場結構和規模的原因,新興產業始終未能夠在香港經濟中佔有更大份額。

 

香港須主動求變

 

其次是空間結構與功能失衡。聞名一時的「前店後廠」模式,曾建構香港與珠三角在全球生產鏈上的分工體系,成就香港國際金融中心與珠三角「世界工廠」的雙贏格局。惟隨着全球生產鏈重組,及珠三角城市產業升級,此種關係已經解體。這迫使港資企業面對遷往東南亞、轉型或結業的抉擇,更意味香港必須在空間結構和功能上主動求變。

 

類似問題亦見於消費市場。珠三角過去並不被香港市民視為生活的一部分,本港消費市場發展成「小而全」結構。隨着內外環境演變,該市場結構早已承受轉型壓力,不過「自由行」措施帶來的消費熱潮,延遲了它主動改革的進程。疫後香港市民「北上消費」成為常態,與內地旅客消費模式轉變,它要「華麗轉身」更見艱難。

 

香港社會掙扎於發展範式與空間結構的調整,既源於體制的慣性及對既得利益的維護,亦因不少持份者對長期奉行的自由市場教條過度信賴,同時對內地「供給引領需求」的願景導向模式心存疑慮。回歸後的香港特區,雖然維護了一國兩制,卻因此延誤了推動革新、培育未來發展動能的契機。

 

探索具香港特色之路

 

儘管香港錯失了諸多機遇,但遲來的變革仍勝過停滯不前。然而,徹底拋棄既有發展範式轉向新範式,恐陷東歐的前共產國家實施「震盪療法」之後,陷入經濟停滯與政局動盪的惡性循環風險,絕非香港可取之道。更務實的選擇,是參考內地和新加坡等成功經驗,探索具有香港特色之路,協調「政府引導」與「市場主導」雙重力量,以需求調節短期社會經濟節奏,在政府有為與市場高效之間建立動態平衡。具體而言,就是必須平衡國家戰略與本地利益、社會整體與企業之關係。

 

香港是中國的香港,國家「十四五」規劃賦予香港包括國際金融中心在內的「八大中心」定位,說明金融業對國家和香港的發展仍具戰略地位,惟運作模式必須革新。

 

對資本而言,逐利目標既須契合國家發展戰略,亦要踐行ESG(環境、社會、治理)標準與「耐心資本」等環境和社會責任。

 

對特區政府而言,在確立國際金融中心願景的同時,須擔當好促成者與推動者角色,整合商界與民意代表力量,提出具培育價值的金融產業發展方向,例如綠色金融、人民幣離岸中心等具體業務,並同步設計好「頂層建築」——涵蓋土地開發、交通房屋及國際網絡與粵港澳大灣區協作等領域的配套措施,跨領域、跨部門協調機制,推動願景落地。尤為關鍵的是,政府需具備應對如美國制裁、新冠疫情等衝擊與突發情况的韌性,及時和靈活調整願景的路徑,而非退回「小政府」舊路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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